作者  ponyo (湖水悠悠四峰蒼巒)

最近奇摩新聞還有 Facebook 充斥兩個議題: 十二年國教和血汗醫院.
各有一些雜感.
(文長, 不喜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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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好學校教我的事

我讀敦化國小, 敦化國中, 建中, 台大醫科, 然後留學美國 Duke University 讀博士.
一路上讀的都是很好的學校.
國中以前是爸媽幫我安排好的, 國中以後逐漸算是我自己努力爭取的.
我想我算是享受了這個社會上很多很好的資源.
有些事情, 想要感謝一下.

國中以前我其實不是很喜歡念書,
並不是說不愛唸書愛去玩, 而是說並不真正 "喜歡" 念書.
不是出自於自身的驅力, 有興趣想念而去念,
只是善於應付, 對於家長師長的要求, 很能夠達成而已.
心裡其實很抗拒家人期望我將來當醫生, 只喜歡打電動,
自己私下幻想是, 將來長大要去當個電腦程式設計師.

國中去一個數學老師私下開的補習班補習.
十幾年前這種風氣頗盛: 被認為材質不錯的學生,
常常會被送到一些這種半秘密的老師自開的補習班補習.
這位數學老師姓蕭, 常常自稱: 想我蕭某一生, 行俠仗義, 待人誠懇, 做事負責...
總是引起底下的學生哄堂大笑.
他喜歡穿一件印有山水圖案的汗衫上課, 衣服上印著四個字: 豪情萬丈.
老師的為人也確實如此.
記得那時候自己頗受蕭老師的賞識, 起初自然是因為數學學得不錯的關係,
但是後來就被老師提點許多數學以外的事情.
有一次, 我提早到補習班, 看到地上很多垃圾, 就拿掃把來掃地.
後來老師出現了, 看到我在掃地, 就跟我說:
老師很會看人, 我覺得你將來一定會成功.
說真的當時其實我只是覺得地板很髒不舒服而已,
可是因為老師對我說的這句話, 後來我就覺得, 老師鼓勵的這種特質,
肯定有什麼好處, 於是就繼續保持和培養,
後來, 卻也真的成為我的性格跟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國中後期, 準備考高中的資優保送, 數學的訓練自然是很重要的一環.
於是我進一步變成蕭老師的入室弟子, 參加補習班中的補習班,
跟少數幾位同學一起專讀資優保送的教材, 後來好不容易也真的考上建中了.
有趣的是, 補習並沒有因為保送上建中而結束.
考上建中的那一年春天, 還有接下來的夏天,
蕭老師繼續教我們讀高中數學.
並不像赫哲補習班, 標榜進高中之前就先教你數學微積分,
其實是沒啥用, 只是一個噱頭;
我們一小群人是真的就開始讀高中數學了, 從第一課開始, 好像已經上高中一樣.
這標記了我這一生主動學習的開始.
不是為了考試,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明顯的原因, 甚至也還不是興趣,
只是為了學而學. 而且神奇的是, 我也並沒有抗拒,
開始覺得自學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 像是一種 prestige, 一種很有意義和價值的事.

然後就這麼上建中了.
上建中以後, 偶而還會回去國中看老師,
師生間的聯絡維持了好長一段時間, 幾乎持續到我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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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的經歷對我個人而言似乎是很神奇的,
可是放在社會大眾的標準之下就顯得微不足道.
然而進到建中, 所經歷到的就是社會大眾都看得出來的不一樣的待遇.

我想, 其實我最想要感謝建中的, 是要感謝建中沒有校園幫派.
還記得剛進建中的時候問學長, 學校有沒有幫派,
學長說: 痞子是有一些, 但是幫派沒有.

一直以來我都算是比較膽小懦弱的人,
我讀敦中的時候, 學校裡其實還沒有什麼幫派 (現在聽說已經有了)
但霸凌的事情還是有的.
我只不過被人高馬大的同學訓了幾句, 就覺得自己被恐嚇了,
記得當時非常煩惱, 還寫了很多計畫, 想該怎麼辦.
(並不是要輕視自己當年遇到的困難; 對孩子來說, 那應該已是相當程度的壓力了.
只是對照長大以後見過的壓力, 畢竟還是輕省一些)
上了建中以後, 居然真的就沒有再遇過霸凌了.
與讀其他高中還有高職的親友相較, 生活真的單純輕鬆很多.
建中算是很意外地透過高中聯考排除了大部分有幫派氣息的年輕人...

很感謝建中這一點, 讓我不用煩惱, 專心發揮我的能力.
如果要在幫派的夾縫中生存, 我想我應該還是能夠長大,
但是可能就會花費很多心思去學 "生存術",
那也許我就不會做到今天我想做的這些事情.

最近吵十二年國教, 許多人批評建中學生過於自大, 自認是全國的菁英.
建中學生說: 這裡是沒有極限的 !
被社會人士批評: 不過是一群會考試的學生, 竟然就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這讓我又想起國中蕭老師說過的一句話:
老師也說, 如果考上建中, 就沒有上限.
因為其他學校都是篩選到聯考分數介於某一個區間的學生,
只有建中是得到某個分數"及其以上"的學生,
真的是 "沒有上限".
當然, 聯考分數不可能代表一個學生能力和潛力的全部,
分數沒有上限當然也不代表潛力沒有上限,
不過真正重要的是一種氛圍.
在建中, 學生對未來的期待沒有上限.
很多人不會覺得 "我只要達到那裏就好", 而會問: "我最高最遠可以達到哪裡?"
我想, 我在蕭老師的班上被啟發的主動學習的習慣,
是在建中這種氛圍之下被澆灌成長.
當時真覺得, 天將降大任於我, 有一種捨我其誰的責任感,
希望貢獻己身於宇宙, 推進人類知識的疆界.
中研院的生物訓練班, 建中生物研究社, 國際高中生物奧林匹亞競賽, 一粒細胞見世界,
都是整個趨勢的一部分.
當時我寫下了我的三個志向:
一希望將來能得諾貝爾獎,
二希望如果不能, 希望可以幫助別人得諾貝爾獎,
三希望如果前兩者都不能, 至少可以參與其中.
這或許到今天都仍然成立吧.

後來, 參加國際競賽得到生物奧林匹亞金牌,
因此保送參加了台大醫科的申請入學考試
(也在那時候初次認識了後來的伴侶 -^^-)
申請選上, 人生就又被推進了下一階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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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 我人生的熱忱, 至少就最單純的那一種形式而言,
是在十八歲就讀台大一年級時達到顛峰.
從那之後, 開始逐漸承受社會現實的磨難, 就像大多數人一樣,
熱忱就不再增加了. 只能說, 我相信我保留了大一當年的熱忱的很大一部分,
現在仍然在, 持續維繫著我人生的目標.

大一那一年, 我真的是被成長的洪流所沖垮.
太多選擇, 太多誘惑, 太多有趣的事, 甚至建中生活都無法比擬.
這些 "樂趣" 對我形成非常龐大的壓力,
也許是因此之故, 大一入學僅僅六個月後, 那一年冬天我就被診斷得了糖尿病.
轉眼之間, 至今已經十年. 這十年之間, 伴隨我的這個疾病, 影響我許許多多的決定甚鉅.

維持著高中對科學的熱忱,
進醫學系不久以後我就決定將來畢業要出國讀博士.
蒐集資訊, 累積經驗, 準備留學考試等等, 散布在七年的時間之中.
眼看就要攀登學術訓練的另一個高峰,
然而環境氛圍的改變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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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說大學是 "由你玩四年", 有些人說大學是 "職業訓練所",
對很多人來說, 大學的前幾年是前者, 後幾年是後者.
突然之間, 考試不再是唯一的目標, 自己要對自己負責了, 於是徬徨.

對台大醫科的學生來說,
課業的負擔自然比一般的學生重些, 畢業後求職的難度比一般學生輕些,
不過背負與眾不同的期望也是不可否認.
經過漫長而辛苦的七年, 多數人的目標, 很自然地就是希望在有名的醫學中心做住院醫師,
然後希望將來變成有名的醫學中心的主治醫師.
這本身已經是很高的目標了 (後來才知道那有多高)
不過, 高雖是高, 與高中時候大家的夢想相較,
以經是一個現實很多的目標--我們不再想要改變世界.
而且相對地窄化和專一化, 形成顯著的"成就階梯"--
最有本事的人留醫學中心, 不行的人去地區醫院, 次之而次之...
在這樣的氛圍之中, 我和我自己的夢想, 被蒙上一層灰色的陰影.

在忙碌的醫學訓練之餘還有興趣問科學問題的人少之又少,
這是自然的人類的生理極限--當你吃不飽, 穿不暖, 睡不夠的時候,
想到的只有求生存, 根本就沒辦法研究新東西.
而當取得醫師執照就要花費七年, 自然很少會有人想要畢業之後還花時間去念研究所.
(除了為了應付升等和評鑑需要)
不過我還是覺得這些事情應該要有人做, 也值得去做,
所以才決定要出國去試他一試.

到今天, 醫學系畢業後留學美國已經三年, 我覺得這是一個蠻適合我自己的決定.
在這個環境中的壓力與支持, 投入與報酬, 種種屬性, 都適合我的個性.
我想, 我到今天都還是一個快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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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見習與實習的階段, 我們漸漸開始認識到所謂的血汗醫院.
醫學生的訓練很特別, 還沒有畢業就已經漸漸地出社會,
而且踏入的是這個社會很殘酷的一部分.

不像平靜的校園, 醫院裡面, 所有人都在受苦.
病人和家屬在受苦, 護士和醫生也在受苦, 連打掃的清潔工還有病房書記也都在受苦.
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快樂. 很多人每天都互相謾罵.
我們開始被現實的悲劇不斷衝擊.

有人也許會說: 醫生應該要有醫德, 救苦救難, 不應該怕苦.
我想, 人的精神韌性是一個連續的分布, 有的人韌性高, 有的人韌性低.
是否能保持道德, 端視他的韌性是否高過環境的磨難的水平.
在過去行醫環境比較容易的年代, 有蠻多的人有足夠的韌性承擔那些困苦而保有醫德;
在今天這個困難的年代, 韌性高到能夠擔住環境的磨難還能保住醫德的人,
恐怕實質上是很少了.

令我感到難過的是, 在這個環境之中, 真心願意且實質付出的人, 依然會被羞辱和懲罰.
這樣的事情, 不只每天在上演, 三不五時還會以非常高的強度上演:
被控告, 巨額賠償, 被病人打, 被資深醫師羞辱, 被護士羞辱, 被病房書記羞辱.
與之伴隨的是身心健康的巨大負擔. 生活不正常.
社會總認為醫生賺錢很多,
事實上, 醫生雖然賺錢很多, 卻過著吃不飽, 穿不暖, 睡不夠的生活,
活得甚至不及窮人, 感覺非常諷刺.

我很尊敬在這個環境當中還能保持樂觀的人. 這樣的模範真的存在且所在多有.
這些人是真正的醫生--韌性甚至高過環境的壓力.
可惜畢竟還是少數, 不足以扭轉大環境給醫學生們感受到的氣氛.

這些年之間, 每個人憑自己的本事各尋出路, 我出國念書也算是我的一種出路.
內外婦兒急五大皆空, 皮膚科醫美診所讓大家趨之若鶩,
乃是有能力的人在困苦的環境中力求自保的自然結果.
但是全民所面對的未來的灰色景像也是我們都看得見的.

即便我自己來到了美國讀博士, 我還是保有和醫界的聯繫--
因為太太在 Duke 大學醫院做內科住院醫師.
陪著她每天清晨五點半起床準備出門, 每天晚上聽她抱怨醫院的囧事, 跟她討論 case,
我的感想是似乎世界各地的醫生都一樣, 都在面對類似的問題.

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 太太晚上十點下班回來, 跟我說她要先去洗澡,
叫我同時幫她念有關 transverse myelitis 的知識, 等她洗完澡跟她簡報,
好讓她可以早點睡覺, 明天一大早去上班才能跟主治醫師報告.
感覺好像回到在台大醫院實習的最後那幾週,
我們兩人輪流值24小時班, 守外科加護病房的日子.
那時候, 忙到直到結業前的最後一天, 加護病房的護士才知道我們兩個是情侶.

後來我覺得, 假如我是醫學系的甄試委員, 面對來申請醫學系的高中生,
我會想問他們兩個問題:
1. 談一個你被羞辱的經驗
2. 談一個你寬恕別人的經驗

來申請醫學系的學生, 其他條件一般都不差,
但是曾經從深刻的羞辱中康復的, 且能夠寬恕自己也寬恕別人的人,
比較有希望在五大科當中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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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那麼多負面的回憶, 我還是覺得台大醫科算是一個不錯的學系.
來到美國以後, 漸漸發現許多國內媒體喜歡誇大台灣和美國的差異,
事實上沒有差那麼多--我們其實做得也很不錯 !
美國人也是人, 美國社會也有跟台灣一樣的缺點, 我們也有和人家比得上的優點,
重點還是對自己的期望, 是否願意不斷地追求進步.

回想過去這十多年, 這許多間好學校教過我的事,
我很感激.
我想我是很幸運的, 得到比別人多很多的東西,
有些是我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 有些則確實是我屬於既得利益團體所以享受到的.
為了社會的公平正義, 將來進一步平均社會的資源,
推動十二年國教, 我並不反對.
相對地, 社會繼續造成服務自己的醫療體系的崩壞, 我也感到很憂心,
尤其我念完博士還是打算回到台灣完成住院醫師訓練.
我想, 我可以表達關注的地方, 像是投票, 或是發表意見,
我會盡可能地去參與, 試著幫忙把情況往好一點的方向推;
而在環境不能馬上改善的當下,
我希望將來完成學業回到台灣, 自己還是能保持做一個快樂的人, 然後幫助自己身邊的人,
就像藍助教曾經對我說過的:

彥佑:

                  每一天開開心心、充充實實、去愛自己與身旁的人。

              作任何決定都是幸福的!但是你要真心喜歡你所做的事。

              我相信你,會帶給身旁的人與這社會,熱情與能量。

              from 寄蟲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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